挥 不 去 的 哀 愁
在河边上求鱼的日子,已经很少有了。比钓鱼更重要的事情排满了我的日程。不得已的我,似乎砍断了这个念想,但又好像在不间断地怀念着过往,幻想着有朝一日无忧无虑地享受自然和钓趣。
就在昨天,我像是预感了要去钓鱼,专门从浦东搬回了钓具,摆放在阳台上,擦去沾满了的尘灰。下午就接到小魔的电话,于是再转出去买了些鱼食,做了几付钩线。每次出钓前,我都会把准备做得充分些。多少年了,我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做事习惯,也习惯了在看似完整的过程里,总在得到残缺的结果。
早上出门时天还很暗,路上看不见人。我知道人们还躲在梦乡里,温柔的梦乡。兴许正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,做着和爱人缠绵的美梦,做着形形色色的向往的美梦。我的梦许久没有美过,自然不必留恋。同以往一样,每逢去钓鱼的前夜,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,翻来覆去的睡不着,索性提早起来一头钻进了黑暗里。
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,我们抵达了钓场。这是一方呈“十”字交叉的河塘,水色微黄,岸景凋零,似乎带着许多秋的悲凉。当我坐到了水的跟前,隐隐约约地看见水面上飘着一层轻纱似的薄雾,朦朦胧胧,似有似无,魔幻极了。感觉从水面上迎来的是一个仙境般的奇丽。
“仙境”很快地消去了,我想这会儿我该钓上鱼来了。大约过了一刻钟,浮漂动了,轻轻地一点,提竿,一尾小鲫鱼活蹦乱跳地出水了,我以为鱼群进窝了。
第二竿下去,静了有好几个一刻钟。我才明白刚才的鱼终究只是撞上的。想要接二连三地上鱼,无论是我的运气,还是底气,都还很不足够。当一个人缺了这两样,便很难潜心地去做好一件事。就像现在,我手持着鱼竿,努力想专注钓鱼,我的全部心思,却守在一家医院的病房里,寸步难离。那里住着我的母亲,刚从另一家给医治了一年的医院转过来,因为我不能看着母亲日益加深的痛苦却仍然束手无策。
那是去年的这个时候,我陪着母亲去了那家医院。其时已去过好几家医院,但都没有明确的诊断。于是就来了这里。我照例拿出一堆报告,摊在医生的桌子上,有CT,肠镜,胃镜以及不同时期的各类化验单据。医生用时一分多钟扫了一遍,对我说:“糖类抗原有点高,但报告上看不出有什么问题,定期复查就好了。”这个诊断,和其他医院是一致的。我拉着母亲放心地走了。我以为历时八个月的寻医问诊现在起可以放一放了。
母亲一走出医院,眼泪汹涌而落,把我从医生那里带出的一点宽心洗刷得一干二净。我折返回去重新挂了一个号。这一回,我率先将自己的疑虑托了出来,那就是两份CT报告上都有描述的胆壁增厚。只是以前不在意,总以为医生们比我精通得多,他们不说,便不觉得是这上面的问题了。
看完报告,医生建议把胆拿掉。他说检查已做到顶了,现在仅有的疑点就在这个胆上,索性开掉算了。我们不敢赌不开,只能听从他的建议。离开了诊室,母亲沉默了许久,出了院门她才说了一句:当初你爸就是被拖死的。
父亲当年不适,也是总不能被诊断出来。等到吃不消了再去细查,已是胰腺癌的晚期,手术都不能做,没过几个月便病逝了。
母亲手术的当天,门外只守着我一个人。其他人都在休息室里看屏幕。我不能在那里,看不到那扇门,我更心神不宁。手术进行了七小时,比我预计的要长的多。待母亲出来时,天已黑透了。她身上插满了管子,一动不动躺在推车上,我不敢上去叫她,我怕一出声,眼泪会掉下来。夜深时医生找到我,他的说明大致是这样的:手术动了两次,先是微创,取胆后经冰冻处理确定为胆囊癌后,再次打开腹腔,清扫周围的淋巴组织;手术过程良好,后续治疗方案,等待病理报告的结果。过了几天,医生又来找我,给了我几张A5大小的纸片,在上面我看到了极不情愿见到的四个字——见癌转移。之后医生还说了什么,我已没有办法听的清楚。从那一刻起,我被自责围住了,围着我对自认为无微不至的关爱着母亲的一切进行阵阵拷问时,我才明白,平时打几通电话给几个钱花的关心根本就是假的,真对父母好,就会把他们的健康放在心上。熟悉我的人说我是个做事细致的人,不,他们错了,我的疏忽简直不可饶恕。
二十多天后,母亲可以出院了,但是紧接着要做术后化疗。第一次做母亲的反应出奇的大,整个过程几乎都在呕吐,好几次我想让护士终止化疗,都被母亲阻止了。但她的痛苦还在延续,除了心疼我无法替她有一点点的分担。这种哀愁,这种无奈,一直伴随我在母亲每一个接受化疗的日子里。
坚持了两个疗程,母亲实在撑不下去了。每化疗一次,回去要吐三四天甚至一个礼拜,胃口变得很差,只可以喝一点稀粥。我很焦炙地找到医生,却得来很平静的回复:都是这样的,没啥好办法,只能靠病人自己撑下去。靠什么撑下去!靠她每餐只喝一点稀得数的清米粒的饮食?靠她半夜起来呕吐整晚休息不到四小时的睡眠?还是靠她被折磨得一进医院就浑身打颤的意志?我觉得再化下去命都快要没了,就给母亲转了院。
转到新医院,给母亲做了一个评估。评估出来后,让我十分的诧异和恐慌,那个糖类抗原值非但没有降,还上升了十多倍。意味着之前十几次的化疗毫无成效。尽管医生一再地宽慰我和母亲,说是不要紧的,会想办法控制。但我知道,母亲的病很不乐观。“当初你爸就是被拖死的。”我又想起母亲的这一句话。母亲当时的心该有多么的悲伤,从她告诉我体检出异常再到被确诊居然用了八个月。我想起父亲临终前以极其微弱的声音嘱咐我:把你母亲照顾好。而我辜负了他…母亲的病要是轻一些,治疗的效果要是好一些,我对母亲的康复要是有把握一些,或许我的负罪感不会这样深。但是情况不是这样的,体内的癌细胞正在疯速地增长,医生正在制定新的化疗方案。我要如何再次面对饱受病魔和化疗双重摧残的我的母亲,我的哀愁太剧烈。
在我的身边,也有很多人给我安慰和鼓气,其中就有小魔。他经常一个电话一则微信的过来,问问母亲的病况,我的处境,尔后说说一些钓鱼的事。
钓鱼本来我是极其喜欢的,为钓鱼耽误正事的事也做过不少。但是母亲的病一来,无论是时间还是兴趣多不出来了。就像小魔,约过我几次都让我推辞掉了,实在是分身无术也无从雅兴。但这次我是推辞不掉,因为他连着打了四个电话来邀我,再不去自己都觉得太不知好歹。
照理说既来之,就应该专心致志地钓鱼,享受阔别的渔趣。可是,我不能够很快的安下心来进入钓者的角色。尤其鱼口一停,思想就会野。像野马一样飞驰,漫无目的地飞驰。想到这里想到那里,想到坏的也想到好的,想够了时,适逢徐武上鱼了。一尾白白净净的鲫鱼,在空中翻腾着,阳光下耀眼得不能直视;移开目光,恰又看到小魔不甘落后地复制了这一幕。两人一前一后像是设计好的情节,勾起我身体里的一点向往,一点怡悦,我的心思仿佛回来了。
心思到了,上鱼似乎也顺理成章了。大概是早上打的窝开始起效了,一小段时间里口不断,接踵而至的鱼前来投奔我。真是很少有的运气。但鲫鱼不大,与小魔描述的差之“半斤八两”,意外挂起来的花鲢也不大,小四斤的样子。但相比预期已经很好了,本来也没想过要钓多少鱼,所指望的无非够一碗汤就好,现在桶里的这些,足够几大碗的了。何况只钓了半天呢。可是一到下午,风起得大了,河间波涛浩荡。而我的用漂是极细的,波浪一急加上反光没法看得清,不大能及时的逮正鱼口,经常是钓一条脱两条,脱着脱着窝子里就没有鱼了。重新打个窝换做传统钓我已不想了,第一没竿子,我不像他们两个,最短也是十四、五米的,我只有五米四;其次时间不很早了,天已由湛蓝变成淡蓝,钓不了多久的,也就不想费这工夫了。只是静下来,思想难免又会野,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好心情好气色,只怕是留不住了。
我静坐在钓椅上,手持着鱼竿,半盒红虫放在面前的饵盘上,目光仍停在了水面。看着浮漂一动顺手起一竿鱼的景象已经不再去期待了。然而徐武和小魔的起鱼声,谈笑声,仍在旷野中传递。我知道,他们的余兴未尽。可是我的脚却没能站起来,嘴上也没有发出声音来,我不凑这个热闹。我不能扫他们的兴。我的满腹哀愁,对兴致正浓的他们来说,显然是大煞风景的。
我点上一根香烟,吐出一团杂乱的烟雾。风一吹,烟雾盘旋着远去,渐渐稀淡,尔后消失。我知道烟雾只不过是烟雾,终不能弥漫着不散,不像我的哀愁,任由如何的排解,仍缭缭绕绕,挥之不去。